如果博物馆着火了,是救一只猫(一个人)还是救《祭侄文稿》呢?
社科低端爱好者
我理解此类问题的热度来自于某台综艺节目,但其本质上其实是电车难题的“跌落版本”。
为什么叫“跌落版本”呢?因为电车难题之所以经典,在于它并不是要你空口白牙地讨论“我要不要扳拉杆”。很多人视之为哲学思辨,当然它一开始也确实出自于哲学领域。但实际上,它最开始的出现就不是让人“思辨”用的,而是用于批判哲学领域内存在的某种功利主义气息。该难题的提出者认为,讨论哲学的很多人都陷入了“两者选其一时,往往心安理得地选择自认为更有价值的那一边”,于是戏谑地提出了电车难题,用以批判这种风气。
各位朋友,电车难题的初衷是为了批判“觉得谁更有价值,就选择救(帮)谁”的风气,而不是拿出来让大家思辨“谁更有价值”。然而现在网络上大家所热衷的电车难题价值观讨论,所谓的思辨,却正是回到了“要求参与讨论者站队,逼迫每个人表态觉得哪一方更有价值”,使得电车难题的讨论焦点坐到了该难题一开始想要批判的位置上——这不是很讽刺的吗?
所以各位,电车难题,以及所有的“类电车难题”,它都不该是简单的拉人出来站队的问题。如果如此,它就失去了其哲学初衷,从“我们到底要不要衡量每件事物的价值,并决定我们的选择”这样的哲学问题,跌落成“快来站队,你觉得哪个更有价值”的站队问题,变成了跌落版。
当然,这世间并非所有的站队都没意义。然而“类电车难题”这样的站队却意义甚少。主要原因,一个在于“在猫和文稿的问题上,我们即使站了队了,那又怎样呢,对现实有什么影响吗”这样的灵魂提问;另一个还在于它“可以无意义地无限自我复制”。比如说,今天讨论“救猫还是救文稿”,明天就可以讨论“救人还是救文稿”。之后还可以变化成“救美国人还是救文稿”,“救外星人还是救文稿”,又或者“救罪犯还是救文稿”……类似问题还能继续衍生,比如“救一个好人还是救一百个罪犯”,“救一只猫还是救一百只蚊子”,“救一个外星人还是救一百只蟑螂”……
真的是无穷无尽。如果你把每一个类似问题都看待成“哲学思辨”,那哲学也太民科了。
我们把话题转回到“类电车难题”本身。
它的提出,本意是为了批判功利主义。如果说各位有兴趣进行一些哲学思辨的话,我们不妨进行这样的思考:如果我们把这世界变成由理性的功利主义主导的世界,会是怎样的呢?
这个世界并非一些人想象的“邪恶的反人类世界”。如果各位真的想要认真思考的话就会发现,如果我们简单地把理性的功利主义想象成比如说“让所有老人家都去死,把空间留给年轻人”之类的功利世界的话,它又会让“很多还年轻的人反对这个策略,因为自己总有一天也要老去”。而这种反对会形成社会力量上的分歧,从而制约社会发展,本质上,它其实算不上理性的功利主义。
所以,一个真正的理性功利主义社会,会是怎样的呢?它到底该奉行怎样的价值观?它会是一个高速发展的社会吗?它真的会抛弃一些人吗,又或者它会抛弃哪些人?如何协调“迟早会被抛弃的人”参与进社会建设中来?有没有可能“以不抛弃人,而只是抛弃人的某种属性”的方式来间接地抛弃某种影响社会发展的因素,而使得几乎所有人都能无后顾之忧地参与进社会建设中来?
各位,有没有开始觉得这样的思考才开始有意思起来了?比起“救只猫还是救个文稿”这样的口水问题,来得如何了?而这样的思考,只要稍加引导,每个有正常社会阅历的普通人,都可以进行下去,也都可以提出自己一套见解。所以说,我前面指出“类电车问题”的“跌落化”,并不是感叹它门槛的降低,而仅仅只是认为其失去了本来的哲学意义。至于门槛,我一向认为,把思考权交给民众,远比让少数人来代替民众思考,要重要得多。
更重要的是,我们自身作为民众的一份子,不仅仅提倡要让民众拥有思考权,更提倡要让民众有“学习权”。这样的学习权,不仅仅是允许大家去学习而已,更在于“要让大家能够在思考中意识到自己知识储备的不足,从而去汲取更多知识,来让自己能够进行更有意义的思考”。后者或许是学习权真正的面目。
所以在类似问题下,我一直想说的就是这一点:各位亲爱的朋友们呀,你们的思考非常重要,也很有价值。所以,不要把它浪费在没有价值的问题上。去思考,去意识到不足,去学习,然后继续思考,如是循环下去。
这样,我们的思考才有了意义,民众的思考就有了力量。如果我们一直被困在“救猫还是救文稿”直至“救外星人还是救蟑螂”这样的问题下,我们就忘了自己其实需要学习,忘了还有更有意义的问题在等待着我们,我们的思考就失去了它应有的力量。
说了这么多,难道我们就不该去思考“救人(猫)还是救文稿”了吗?
各位,我们不是不该思考这个问题,而是不需要以这样没有意义的方式去思考问题。如先前所说,我们的思考是有价值的,它不该被浪费在没有价值的问题上。那么各位,如果我们不要把它上升到哲学高度,而仅仅是限定在“有价值就可以”的层面,我们又该想哪些问题呢?
我们身处文明社会,而不是长在蛮荒当中。这就使得我们不仅仅有“自然人”的身份,更有“社会人”的属性。我们每个人都实实在在地扮演文明社会的一份子,与这个社会交互,与这社会中的每一个其他人产生联系。这种联系不仅仅是供需关系,更有合作关系。
就比如说《祭侄文稿》。这是唐朝名臣、书法大家颜真卿的杰作。我们只需要稍稍懂一点社会学知识便可理解,颜真卿并不只是单一的“自然人”,他还是唐朝社会体系中的一员。他之所以可以安心发展自己在书法方面的成就,与当时的文明体系的社会分工是分不开的。有人劳作,有人卫戍,有人为官。当然这也有封建制度下的文明体系维护阶级统治的问题,但在这个话题之下,我们可以说,正是文明体系的“社会分工”,使得很多人可以不用从事稼墙,专心去钻研书法绘画等艺术门类。在这之上,又有颜真卿这样特别勤奋与优秀的大师,成为了姣姣者。
那么问题就显而易见了:我们为什么要刻意地脱离文明社会的分工体系,去谈如何拯救这样一份文明社会的产物呢?
或者我们不如这样思考:在这个假设话题下,我们自己到底扮演怎样的角色,我们在这个社会分工体系下,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我是普通游客吗?还是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是被指派保护它的安保人员?是文物学者?是接到报警匆匆赶来的消防员?
我是无关人士?我是那只猫的主人(又或那个人的家属)?又或,我是那个人雇佣的保镖?
各位朋友,我们之所以在前述“跌落版”站队问题下产生无意义的争执,在于即使是讨论基于价值高低进行的取舍本身,我们也脱离了每个讨论者的“社会人属性”。而文明社会中,即使要进行“价值高低”的评估,也是基于社会属性来进行的。于是这就产生了不太明显,但一点就破的矛盾:
我们如何在脱离价值评价体系的前提下,进行价值高低的评估与选择呢?
综上总结:
其一:“类电车难题”的哲学价值,在于它本意是为了批判功利主义,而不是逼迫讨论者进行价值观站队。甚至于,其所批判功利主义的目的,本身就是为了批判“评估价值高低然后进行取舍”的功利风气。
因此,用“类电车难题”进行单纯的价值高低评估与站队,然后各执一辞各选一边进行辩论,这本身就是“类电车难题”所要批判的行为。
其二:我们并不是说哲学思辨需要门槛,相反,我认为每个人都有必要参与到哲学思辨当中来。但是,我们不仅仅有思考权,我们更要有学习权。所谓学习权,不单纯指让我们去学习的权利,更在于让我们拥有“在思考中发现自己存在不足,进而自发地去学习”的权利。
如果我们一直在低层次的问题下来回打转,我们永远也不会拥有这样的权利。我们的思考,永远不会产生力量。
其三:即使我们要进行价值观站队,我们也不能去“脱离价值评价体系来评估价值”,那样只会陷入大家各说各话的无意义内耗。如果我们把价值评价体系,也就是我们所处的文明本身拿回到思考当中来,我们就能发现,原先空洞的问题一下子就鲜活了起来,因为它被赋予了现实意义。
我们是消防员,我们就认真地救火;我们是保护文物的安保人员,我们就好好配合消防员,试图抢救文物;我们是被困人的家属,不论是道德还是法律层面,我们都有义务对被困人员进行力所能及的施救;我们是没有关联的普通游客,就听从现场专业人员的指挥,有序离场。
否则,我们不仅挽救不了文稿,也救不了人(或猫),更只是在添麻烦而已。
在这层意义下,我们的思考还有价值更高的去处:
要如何设置安保人员的工作规程?要使用怎样的材料、设备与制度,才能进一步保护文物的安全?文物保护与向大众的开放展览之间,应当取得怎样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