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们北美华人科技工商联合会举办的、关于金庸小说六十年的专题讲座。我们非常有幸能请到孔庆东教授。今天来的朋友分为不同的年龄段,身处不同的行业,可能大家都是因为孔庆东教授的名气和作品,慕名而来的,我现在简单地介绍一下孔教授本人。
现在有请孔教授给我们做“金庸武侠六十年”这样一个专题讲座,大家欢迎!
孔庆东:
各位朋友,各位同学,下午好!
我觉得这个环境非常令人感到亲切、随和,所以我也就不拘小节,不做过多的客套,慢慢开始。我自己准备了一个提纲,我现在就打开电脑。
说到这里呢就有一个问题,金庸这么受欢迎,受中国各界的欢迎,但是大家有没有发现,中国的左派和右派都不太喜欢金庸。网络上对我有各种评价,近年来好像普遍倾向于把我描绘成一个左派,甚至是极左分子。(笑)但是大家会发现中国真正的左派是不喜欢金庸的,左派对金庸有激烈的批评,认为他不革命嘛。有意思的是,中国的右派也不喜欢金庸,说金庸竟然不宣传民主自由的普世价值(笑),是吧右派也不喜欢金庸,所以金庸他很孤独。喜欢金庸的人是有点超越左派和右派的,这很有意思。
今天是一个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日益尖锐的时代,很多情况下人们被逼迫着站队,被逼迫着说自己是红的还是蓝的,像法国大革命一样——你是左派还是右派我在课堂上跟学生讲,我们可不可以先这样去问,你说孔子是左派还是右派耶稣是左派、右派鲁迅、毛泽东是左派、右派最后金庸是左派、右派这样一想的话,问题好像不是那么简单了。人可能有派别,但一个人仅仅被一个派别就装下了吗所以在这样的一个文化思考的视角下,我来研究金庸。
所以我讲金庸,并不是要去重复金庸笔下那些精彩的故事,那些感天地泣鬼神的爱情。因为我是中了知识分子的毒,中了学者毒,我还是要从学者的角度去谈谈金庸作品中的一些问题。恰好今年是金庸先生90周年诞辰,我以前在北大已经开过两次“金庸小说研究课”,这个学期我第三次在北大开这个课程。当然我开这个课程总是人满为患的,这里面有一半不是我的功劳,是金庸先生的功劳。这个课的限选名额是最高的,三百个名额,但是来听的人可能要超过六百,有时候大概七八百人。我总是很不好意思占据北大最大的那个阶梯教室,人山人海,一直坐到黑板下面,只留给我一个讲课的地方,我上课的时候还要挤进去,因为每次都有刚刚从外地来听课的人,他如果不认识我,他还不给我让路(笑),他想:你来得这么晚你还往里挤什么啊(笑)
在北大讲课,我认为每一次不能重复。学生只要这个知识他以前听过了,他就可能不喜欢。北大学生有时候不太礼貌,不太给老师留面子的,他如果觉得你讲得水平不够或者不合他的要求,他会一摔椅子就走了。有时候我也批评过北大学生,我说咱给人家留点面子嘛,不要脾气太大。
今年是2014年,甲午年,中国是个历史很沉重的国家,每个年份都能找到一大堆可纪念的事情,看这个以4为结尾的年份,今年是满清入关370年,1644甲申年,满清入关是吧1944年的时候,郭沫若写了一个《甲申三百年祭》。还有120年前,也是甲午年,今年又是甲午,今年是甲午战争120年。1894年甲午中日战争,对中国历史影响巨大。前一段我在微博上开了一个玩笑,我说今年又是甲午年,还有一个巧合是,我们中堂大人还姓李,而且我们还有个海军副司令姓丁。(笑)这个把网民吓一跳,说孔老师你不要这么吓人。我这当然是开玩笑,也是给大家提一个醒,我们不希望历史重演。如果往前算100年,1914年,正好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这些都跟战争有关,都是实际发生的战争,我们现在来看看纸上发生的战争。今年正好是新派武侠的六十年,1954年新派武侠诞生,我今天讲这个“金庸武侠六十年”,是取一个虚岁,金庸是1955年开始武侠创作的,按虚岁算也是六十年。
认识到这个问题之后,1902年中国产生新小说运动。小说本来在中国的文化体系中是被看不起的,梁启超这帮人就搞了一个革命,认为小说是最伟大的艺术,小说最重要。我们看这个东西在汉语中叫“小说”,在英文里有小的意思吗没有。中国人特意给它加了一个“小”字,认为它不重要。是一百多年前,中国人才把小说变成一个最重要的文体。我是讲文学的,大家也都学过、看过很多文学作品,中国古代文学可以去掉小说,仍然是伟大的文学,尽管中国古代小说很棒,我们把四大名著都去掉,只要有从屈原到李白杜甫到苏东坡就够了,还是伟大的文学史。可是现代就不行,现代文学去掉小说还是文学吗去掉鲁迅,去掉茅盾,去掉老舍,去掉沈从文,去掉巴金就什么都没有了,现代小说是不能去掉的,所以小说成了现代文学最重要的一个载体,这是1902年的一个台阶。
接下来到1911年有辛亥革命。辛亥革命从政治层面上说,它有很大的意义,可是辛亥革命没有解决中国人的灵魂问题。我前天在和统会讲座的时候说,辛亥革命之后中国人的生活还不如清朝了。表面上看推翻一皇帝,建立一共和,好像多党制了,曾经有三百多个政党,可是中国人民更加水深火热了。国家实际上分裂了,这个省和那个省都打起来了。军阀混战,各省的军阀都找一帝国主义支持,国家乱了。今天很多人主张多党制,其实我们早就实行过了,辛亥革命之后中国就那样子。生多少人死多少人,人口不增长,家家生七八个孩子,家家死七八口人,就完事了。你出门随便看一垃圾堆,可能上面就扔着死孩子,这就是很多人向往的民国。民国有人生活得好,北京大学教授生活得好,但那时候有几个北大教授啊那时候北大教授相当于中央委员,因为大多数是文盲嘛,大学生才有几个啊那时候大学生都没有今天的大学教授多,所以存在一个怎么看待历史的问题。
1923年有几个作家同时推出了具有崭新风格的武侠小说,在武侠研究史上把他们称为“南向北赵”,加上一个姚民哀。南向就是向恺然,他是湖南作家,笔名叫平江不肖生,湖南平江人,他说自己是不肖之子,不肖生。北赵是河北的赵焕亭,“南向北赵”同时写了很重要的武侠小说,大家不研究这个,没有必要记他们的名字,再加上一个叫姚民哀的人,三足鼎立,现代武侠就诞生了。为什么我们说它是现代武侠小说,难道仅仅因为它是五四运动之后的,就叫现代吗他跟古代有什么区别跟晚清有什么区别真有区别,最重要的是,恢复了“侠”的本来面目,侠退出公务员系列,不再当公务员了,侠回到江湖上。
我就说他们都没想明白,他们都是用那个政治的、法律的手段去治腐败,那就永远治不完,因为他们忘了,还有一个庞大的系统叫江湖。是吧你看看那些抓起来的贪官,他们都是在江湖上有很大的势力,是吧要是掌握不了这个江湖,你就治不了腐败。
而毛主席那个共产党怎么就能治了腐败呢它不是光靠行政手段,毛主席在革命的过程中跟江湖建立了密切的关系,是吧共产党最知道怎么对付黑社会,因为国民党的起家就是黑社会。国民党不成器,是因为它社会基础不好,当时孙中山先生找不着同盟,只好利用黑社会,所以国民党根儿上就不好。那共产党的根儿为什么好呢共产党是什么党啊共产党是北大教授党。共产党是最有学问的一群人,是最有学问的人打败了没有学问的人。当初共产党进城的时候,上海的黑社会就吓唬共产党,说你们来了要是对我们不好,我们就罢工。什么叫罢工呢上海的清洁马桶厕所的工作都是黑社会控制的,他说我们就不给你运这些垃圾了,让上海臭掉。共产党派地下人员跟他们说,我们主要是打国民党,跟你们没什么关系,你们好好儿的,该清运垃圾清运垃圾,从阶级角度来说你们也算无产阶级。黑社会一听放心了,我们也算无产阶级,这可以了。共产党很会跟黑社会搞好关系,江湖的事儿用江湖规矩去办。
所以1923年之后,侠回到江湖上,就跟晚清不一样了,不再上面有一个包公式的清官领导他,这个侠重新有了独立人格。而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倡的不就是独立人格吗五四的精神就是要有独立人格,武侠小说不知不觉就受了影响,所以我们不能把精英文学和大众文学简单对立起来,能看到它是不知不觉有一个呼应的。五四以后国人开始看话剧,今天的人会以为有了话剧是不是戏曲就没人看了不对,有了话剧之后戏曲更旺盛了,梅兰芳等大师,他们的成就主要是在五四运动之后。这个很有意思,五四运动其实是一个文化制高点,它像一盏灯照亮了全中国,但是它的作品数量是少的,它的听众是少的,大多数听众看的是大众文学大众戏曲,但大众受它的影响,而我们中国的学术界,恰恰对大众文化研究不够,这是我们跟欧美相比真的落后的地方。前些年统计,美国大学里关于大众文化的课程有两千多门,中国只有几十门,这是一个巨大的差距,就好像抗美援朝的时候,人家一个师有两千门大小火炮,我们只有几十门火炮一样。
独立人格,就会产生一个正义标准的问题。在江湖上的侠认为,正义不在政府那里,不在法庭那里,不在学者那里,正义在我心里——自掌正义。所以侠要自己承担道德标准。你如果犯了错,或者你这个标准如果错了,怎么办错了,你拿自己的命抵上。所以中国这个侠义精神是要彻底的承担。武侠人物如果真的认识到自己犯了大错,怎么办自杀以谢天下。《倚天屠龙记》里张无忌的爸爸妈妈,是吧犯了错误怎么办没有办法弥补,那只有死在天下英雄之前,一种真正的个体的承当。这看上去不合现代精神,好像不民主,我们现在都喜欢这个民主制度,民主有它的好处,可是也有它的坏处。比如出了事儿没人负责,经常找不到负责的人,互相推诿,每个官僚都有他的借口,最后我们就陷入了一个鲁迅说的“无物之阵”。你感到有一个庞大的阵容在跟你作对,可是你不知道杀谁,你不知道打谁,你都不知道告谁,所以有一些人会丧失理性,会报复社会,是吧会去乱杀无辜的人。滥杀无辜是错误的,可是从心里动机上,他是可分析的,有他的原因。
现代武侠是有独立人格的,是自掌正义的,他就要承担一个孤独的命运。王朝马汉是不孤独的,天一亮看看包大人去哪儿,咱们跟着去就行了,是不是干完活拿俩红包回家。现代武侠没有包大人了,怎么办他很孤独,他在江湖上是漂泊的。如果是喜欢孤独的人,会觉得这是享受。现在的人不经常标榜孤独吗我是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我们那时候可标榜孤独了,对一个人很高的评价就是,这同学很孤独。(众笑)一些人假装孤独的样子,留很长的头发,坐在北大三角地,一会儿就会有漂亮的女孩儿跟你说话,陪你吃午饭,我们就这样孤独了很多年。后来产生了一首歌叫《孤独是可耻的》,那时候孤独特时髦。其实真正的孤独者,他是一种痛苦,最后会产生一个怎么对付孤独的问题。这个方面我觉得还是鲁迅做出了一个很理性的选择:首先要承担这个孤独,然后再反抗这个孤独。鲁迅的反抗是再一次走进大众,保持自己独立人格的前提下,走进大众。当然鲁迅不是政治家,他只是在思想上做到了。以上说的是现代武侠的思想精神。(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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