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只要提起领导，一般人的心里最少也是惧怕三分。不是领导吃人，而是认为领导说的做的都是对的，出门坐着小汽车，在办公室就能指点天下事的人，不是咱小小老百姓满脑子柴米油盐醋，养家糊口，更何况区长书记们呢！其实不然，我曾在区政府工作时，经历了与区领导近距离的接触后，彻底的颠覆和更新了这个观点，真正认识了这么一群人。
20世纪70年代塘沽区委门前，图源《沽口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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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降“难题”
八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的春风席卷全国，各条战线喜讯频传，充满了生机。原塘沽区的群众文化活动也热火朝天，每年要搞各种业余文艺演出，当时叫做抓“意识形态领域里的精神文明”。包括工农商学区直机关等都要有演出的节目来参加区里的汇演，具体的组织和推动工作由区文化馆负责落实。
那年，区文化馆竟然大胆的提出了一个请求：让区委区政府机关出一个必须有区长书记们参加的大合唱，来体现和表示对全区群众文化活动的积极支持。分管副区长竟然答应了。
在区常委扩大会上，分管副区长将此事提上议程，领导们开始议论纷纷：“给我们布置工作我们干没问题，这让我们唱歌……”“反正是大合唱，张嘴还不会吗……”
“吃瓜群众”的狂欢
主任找到我，他知道我是从文化系统出来的，在这方面比较擅长，让我拿出意见，怎么实施。
我当时的意见是：1、机关里嗓子好会唱歌的可以主动报名，然后进行挑选。2、区长书记就不用说了，他们每个人配备的秘书一定要参加，总归秘书和区长书记们比较熟，沟通管理方便，如遇有的领导确因工作不能脱身，偶尔不能参加排练，由秘书对口传达。3、请文化馆手风琴伴奏。4、在机关内找个人当大合唱指挥。5、每天下班后在大会议室排练。其他问题等出现了再说。
选歌，难住我了
主任30多岁，不仅人长得帅，而且嗓音条件好，音准。论唱歌在机关里那是首屈一指，平时机关联欢会总有他的独唱节目，没人能比，会唱的歌也多。
可是让领导们唱什么歌？
原则上要选两首歌曲：一是区领导出面唱歌是“亲民”的一种形式，那么歌曲就要有“柔情”的曲调和民众喜欢的歌词。二是全体领导站在舞台上又要体现出区级领导班子团结的力量，鼓舞全区人民的斗志。针对这些个“演唱者”来说，歌曲的难度又不能太大。
眼看一天就要过去了，原定今天下班后就是第一次大合唱的活动，当时我脑袋都大了，真急人。
想不出来就先不想，主任随口轻轻哼唱着《十五的月亮》，我的脑子灵光一闪，“主任，就唱十五的月亮！”当时这首歌以它抒情的曲调，充满人情味的歌词脍炙人口，广为流唱。“行，先定这首歌，快让办公室去打印歌词，每人一份儿。”我一溜烟向政府办公室跑去。
十五的月亮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
全体合唱团的人准时到齐，大家先坐着练唱《十五的月亮》，看着领导们每人拿着一篇歌词，那个认真劲儿，就像在台上拿着讲话稿，我心里总想笑。主任先唱了一遍，然后起了个歌头，让大家一起唱，大家一齐张嘴——哎呦！可了不得了，那声音、那调儿……领导们呜呜嘟嘟的声音把会唱歌的年轻人的声音也拉走了调，简直让人浑身难受到崩溃至极！
主任听不下去了，一挥手“停”！然后问领导们“你们都会唱这首歌吗？”“听过，不太会唱。”多数却在那儿摇头，主任笑着也摇了摇头，“我说怎么这么难听呢。”大伙儿哄堂大笑，有几个领导立刻涨红了脸，主任只能开始一句句的教唱，还不时纠正着歌曲的节拍……
指挥领导们
另一支歌也敲定了，就唱毛主席语录歌——《下定决心》。这首歌团结有力、节奏感强、激励斗志、简单上口，就四句，不用教，大家都会唱。可是，问题又来了，如果唱一遍歌太短，唱两遍又太徐（音为二声，塘沽话重复的意思）。我出了个主意：第一遍合唱，第二遍分两声部来唱，最后再集体朗诵一遍《下定决心》。“他们能唱好吗？”主任瞪大了眼，“咱先试试吧。”其实我心里也七上八下的没有根。
下定决心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呼儿嘿哟
广阔天地的父老乡亲
现在你们都干啥呢
劳动中结下的友谊
真的我会好好珍惜
啥时候你们来城里
我会好好的招待你
多难得的那份情谊
我感谢毛主席还要感谢你
教唱歌基本差不多了，谁来当大合唱的指挥，我想让主任来，主任说自己是合唱团发声的主力，坚决让我当指挥。“我没听错吧，让我指挥区长书记们唱歌？”我嘴上谦虚着，心里却很得意——“小菜一碟”！主任开玩笑地说“咱也指挥领导们一把。”
彩排初体验
一周很快就过去了，开始安排合唱团队形。我把女声都放在第一排，有女副区长，各部委办的工作人员，因为女同志少，而且年轻的多，几乎唱得都不错。后三排为男声，按高矮个把领导们分散在其他唱歌好的人中，领导们很听话，服从分配。我又从整体的正中一分为二，两边都放点唱得好的，以保证歌声发出的回声均匀好听，达到以好带差的作用。
《下定决心》的合唱段没问题，在我的指挥下把歌唱得整齐、洪亮，每个人的表情也很自然。到了排练两声部就有点难度了，一声部的开头没问题，（尽管二声部也有人跟着唱开头），但到最后一句总忘重复唱“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歌词，不重复就会乱了套，无法收歌尾。我耐心地告诉一声部到快唱完时，一定要紧盯着指挥，我会用夸张的口型和点头来提醒重复唱。我又强调了二声部别急着抢，看我的手势、眼神、口型再开唱，要比一声部晚两拍就行了。
当演员们听懂了我说的话，两声部的问题基本上解决了，领导们的理解能力就是比唱歌能力强！还别说，领导唱歌的能力也大大的提高了。只要一唱两声部时，两边的人都拿出“打架”的招式，你比我声音大，我比你声还高，个个唱得面红耳赤，我越表扬两拨人唱得越来劲儿，有的领导几乎不是在唱，是在喊歌词。我一想，这样可不行，发出的“歌声太有力了”，有点像喊口号了。
休息时我一分为二的总结了大家的进步，同时开诚布公的指出了两个声部互比的心理，并开玩笑的告诉领导们，别等到该上台演出了，嗓子却哑了，有劲留着唱完后念语录时再用，同时引导他们唱的时候要把“互比”转换成团结的力量，这样观众可以在享受两个声部的演唱时，听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帮互助，步调一致”的均衡有力的歌声。演员们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透，很快唱歌时坚定的表情出来了，团结的气势出来了，完美的两声部歌声出来了！
向领导“发威”
一心不可二用，不抬头看着指挥就直接影响了整体的节奏，我急得直搓手转磨磨，记不住歌词怎么办？
我可以想象出领导们是心存委屈的，因为这些天来，我不止一次的看到大多数的领导唱完歌后，并没有回家，而是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去继续工作，那个平时总是用自行车前边带着孩子，后边驮着爱人的区长也就此不再“搞运输”。他们还没吃饭呢，他们也有家，也有爱人孩子，也是一个个的血肉之躯呀！可是他们肩负的重任是常人所不能理解和体会到的，是“有口说不出的”。
我后悔了，今天真不该跟领导们发这么大的脾气，不会好好说嘛，请领导们——我的长辈们原谅我这一次吧，我现在担负的可是政治任务啊！
这是你吗？！
离演出还剩两天，正式“脱产彩排”，地点在区政府后院的小礼堂。小礼堂舞台上摆好了大合唱的梯形长凳，演员们着装也都统一了，男同志是白衬衣加深蓝色制服裤，系上领带。女同志是白衬衣配黑黄杂线薄呢子长款西服裙，戴上领结，上衣都掖进裤或裙里面，在当时那可是——文雅雍容，得体大方。俗话说“人靠衣服马靠鞍”一点不假，换完演出服化上妆的合唱团演员们，那个个都几乎年轻了十岁，一反平时严肃单调的服饰，真可谓是“美女靓仔”啦。
保留至今的西服裙
演员们打扮好后自我感觉都很良好，说笑着根本分不出谁是领导。因为我看到领导们也在那儿忙着自我欣赏，我心里想：要是人们以后都能够保持这么良好的仪表就好了，做人是应该有“向往”的啊，估计区长书记们的爱人如果在现场的话，也会倒吸一口气，揉着眼惊讶地说：“这是你吗？！”
面对“疾风”吧
小礼堂里雄壮有力的歌声搅乱了正在办公的干部们的心，人们打着各种理由“上厕所呀、送文件……”的幌子，不约而同的奔向小礼堂，早就想“一睹领导风采”的心情大爆发了。开始时有人在礼堂门口站着看，后来有些人索性坐在礼堂内的椅子上看个过瘾。
随着“观众”的逐渐递增，演员们的眼光开始散，有的人明显走神，虽然台上台下的人每天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但是可以看出来这时的许多演员在“观众”新奇目光的注视下，都渐渐控制不住心性了，不好意思的、忘词的、抓耳挠腮的、不自主乱动的……歌声的质量大大下降。
我跟没事儿人似地，继续一遍遍地指挥，这时的我心里很有数，对来观看的人“来者不拒”。多好的机会啊，因为作为演员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只要一上台，就要做到“目空一切”，现在正是让合唱团的演员们习惯一上台“孤注一掷”的只看指挥、心无杂念、习惯有观众的最佳良机。
是时候表演真正的技术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正式登台演出亮相的时刻到了。在大幕未拉开之前，演员们站好自己的位置，我知道这时我说每一句话都是多余的，面对演员们期待的目光，我突然想起来美国影片《出水芙蓉》中的一句台词，我坚定地微笑着对演员们说：“挺起胸，抬起头，像一匹高大的骏马，我相信你们！”然后做出双手握拳高举的姿势，演员们用力地点头，我的心从来没有这么踏实过！用手指在嘴唇上做出“静”的姿态，走回台后。
当报幕员清脆甜美的嗓音说出：“请听大合唱，演出单位：塘沽区委区政府机关，指挥……”台下马上响起按捺不住的掌声。紫红色的大幕在掌声中徐徐拉开，柔美的灯光照亮了台上一双双直视前方炯炯有神的眼睛，我迈开稳健的步伐，昂首挺胸走入舞台的中部，向观众们庄重的鞠了一躬，转身面向我的合唱团，全场安静下来。“第一首歌，十五的月亮。”报幕员走到边幕后，我用左手指向自己的胸前，瞬间收到全体演员的目光，然后用拿着指挥棒的右手向坐在一侧的手风琴伴奏者给了一个“起”的动作，随着优美的琴声，传出主任那迷人的歌声“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跟着悠美连绵的合唱把《十五的月亮》自然完美的托起。第一首歌唱完了，停了一会儿，才听到观众们的热烈掌声，我能感受到台上台下的人都陶醉了，我转身代表演员给观众们鞠躬致谢！
“第二首歌，毛主席语录歌《下定决心》。”报幕员的语音也开始变得顿挫有致了。我把眼光扫向演员们，耳边仿佛听到他们坚定地喘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整齐的、铿锵有力的歌声顿时把全场的气氛推向了高潮。台下的观众也激动地张开嘴参与到合唱之中——这是毛主席语录歌的力量，是原塘沽区带头人的力量，是原塘沽区全体人民的心声！成功了！高水平的合唱和那股潜在的推动力，使全场观众都站起来了，并迎来了经久不息的雷鸣般的掌声！！！我和演员们的眼睛都不由得湿润了……
不久，我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离开了政府机关。从那以后，无论我工作中遇到任何坎坷和困难，耳边都会回荡起我们合唱团《下定决心》那响亮不朽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