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大学的第一年,心理系的教授们就教给了我们一个重要的理念:「做中学」(learningbydoing)。老师说,心理学研究到现在,可以成定论的东西不多,但有一样东西是肯定的,那就是「做中学」,它是最好的学习方式。我印象中有两位老师,他们从来不说自己「学过」什么,而只是说自己「玩过」什么,他们总是用一种「把玩」和体验的心态去对待自己感兴趣的知识领域。在这些老师的引导下,我们学生也就经常「玩」,比如「玩」编问卷啊,「玩」写实验代码啊,「玩」设计啊,甚至少数学生大二开始就进实验室,和师兄师姐们一起「玩」。当然我们的学习也有很多枯燥的时候,比如要背很多概念、理论,然后考试时默写出来,但是多年以后,深深记在我们脑子里的,还是那些「玩」的经历。
有一些求知的领域,天然就具有「做中学」的条件,甚至不「做中学」是不可想象的。比如办公软件的使用,学习的过程本身就是实践的过程。或者学用Photoshop,最高效的方式是一边自行探索、试错,一边学习,比只是抱着一本书看强一百倍。当然大家更熟悉的,是对游戏的学习。学习如何玩一款游戏,几乎对任何人都不构成门槛,那么为什么我们学起游戏来这么轻而易举、毫不费力,而看起教科书来却总是腰酸背痛、哈欠连天呢?因为游戏是一种典型的操练式学习,玩一款游戏所必备的显性和隐性知识可以通过不同的内嵌机制来习得,比如在大多数的RPG游戏里,显性的游戏规则和操作技巧等知识可以通过完成一系列的新手任务来渐次学会,而隐性的游戏战略技巧、情势洞察等方面的知识则可以通过潜移默化的「浸润」方式习得,这两种方式都使学习变得悄无声息,甚至使玩家都察觉不到学习的存在。除此之外,游戏中的操练还往往具有以下三个特点:
这三点特性,在正式的课堂教学中,尚有踪影,因为广义上讲,学生和老师的互动,也是一种游戏,但在学习者的自学过程中,却显得稀缺。但是由于现时代知识更新速度之快,大量有价值的知识无法在课堂里呈现,必须通过自学完成,所以一个有追求的学习者必须面对自学时如何对知识进行操练的问题。
那么为什么操练如此重要呢?如果用一句话作答的话,那就是:你掌握了多少知识,并不取决于你记忆了多少知识以及知识的关联,而是取决于你能调用多少知识及其关联。因为人的长时记忆存储并非像硬盘一样可以直接拷贝粘贴,不是说我们记住了多少知识,当我们提取时,还是会原封不动地把他们提取出来。认知心理学已有大量研究表明,记忆提取的操作其实起到了「记忆修正器」(memorymodifier)的作用,一个曾经被调用过的知识,和从未调用过的知识相比,在今后更有可能被再次调用(Bjork,DunloskyandKornell,2013)。法国教育学家安德烈·焦尔当(AndréGiordan)的观点更为激进,他提出的「变构学习模型」(allostericlearningmodel)认为,「构成学习者思维独特性的并非是他所录入的观点序列,而是他有能力启动和调用的关联」,这个模型借用了一个生物化学的隐喻——变构蛋白质(allosterlcprotein),这种蛋白质的特点是,它的形态和功能并不是内在稳定的,而是由于外部环境的促发条件所决定(《变构模型——学习研究的新途径》)。
除了知识调用对记忆本身的改变作用之外,心理学家丹尼尔·威灵厄姆(DanielWillingham)在《为什么学生不喜欢上学》中分析说,反复练习的价值,在于使某些认知活动可以自动化进行,从而为思考时所用的工作记忆(workingmemory)腾出宝贵的空间,以用于更具策略性的活动。
一个更有说服力的证据来自Dunlosky等多名心理学家于2013年发表的一篇元分析研究。这项联合研究综合了约400篇文献的研究结果,对教育界常用的10种学习方法的有效性进行了综合评定,发现以练习为主导的方法是通用有效性最高的:
但是,对于更多的学习者来说,不是我们不愿练习、不肯坚持,而是根本「无习可练」!如果我要练打篮球,那我就从对着篮筐啪啪啪投篮开始,但是如果我对历史感兴趣,想成为历史学家,除了不停地看书(也就是「信息输入」之外),还能进行何种操练呢?如果我不知怎么操练,不能像上面所列的那样进行「练习性测试」、「分散练习」和「交错练习」,不能发挥练习的「记忆修正器」、为工作记忆节省空间这样的奇妙作用,那么我怎么才能成为一名历史学家呢?
于是我们又回到本文早前提出的一个重要的问题:一个有追求的学习者如何在自学时进行知识的操练?
而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就可以有效地区分高段位的学习者和低段位的学习者。对于高段位的学习者来说,他应具备:
一个人头脑中存储的知识,粗略地分,可以分为陈述性知识和程序性知识,对于程序型的知识,我们可以通过技能的训练不断地强化和完善。可对于陈述性的知识,很多人不知道如何进行练习。在学校里,当然有老师发卷子来做,比如文学常识的填空,不过这也只是很浅表的练习。而当你一旦离开了学校,却面对更多汹涌而来的知识和信息,我们到底如何是好呢?这里我想提出一个重要的理念就是:
把知识当成一种技能来学习。
就是不管我们想学或者正在学的是哪一个领域的知识,我们都可以想一想,如何不只是把它当成是一种静态的、安安静静地躺在书本里的东西,而是当成一种动态的、可运用的、可以用来完成某件事情的技能。就拿我学的心理学为例,心理学课本里的很多理论,如果我们仅仅只是理解和背诵,那它们只是静态的知识,实际上当年我在考试时默写答案的时候,它们真的只是死沉沉的知识,但是,如果我们想到怎么把它们用起来,就可能真的成为一种技能,比如心理学的知识其实可以变成一种思考框架,成为一种观察事物的特殊视角。
细细想来,对于知识的操练也并非全无章法可行,在「知识技能化」的理念之下,我认为至少可以尝试以下三种知识操练的方法:
一、写作式操练
二、游戏式操练
荷兰文化史家约翰·赫伊津哈(JohanHuizinga)所著《游戏的人》对文化历史中游戏的本质进行了深入的剖析。他说游戏的一个根本特征是「假装相信」,因为游戏创造了一个独立于现实生活之外的假想世界,有其独有的规则和秩序,而游戏的参与者则自愿、自主地「假装相信」自己进入了这个构造出来的世界。这种「假装相信」使得人们完全投入其中,乃至扮演起其中的角色,他们沉浸在这个世界里,遵守这个世界的规则,主动维护这个世界的秩序。
如果我们把对知识的操练当成一种游戏,那么这种操练就会具有相当高的参与性、互动性和投入性,同时它摆脱了现实规则的制约,使我们可能在更丰富多样可能性的情境下去应用我们的知识。广义地讲,棋牌就是一种思维的操练,当然这里面涉及的知识较少,但是小时候我们都有过玩24点训练心算能力的经历。还有像《大航海时代》这样的游戏,则可以让我们在游戏的世界里斩获丰富的地理和文化知识;《穷爸爸富爸爸》的作者罗伯特·清崎推出的现金流游戏(《CashFlow》)据说可以有效提升玩家的理财能力。更奇妙的例子可以在《生活大爆炸》这部美剧中找到。下图是该剧S4E3的一张剧照:
上面的例子看似荒诞,实际上你仔细辨析,还是有几分道理,因为它和二战的真实历史有「深层结构」上的相似,实际上回答者必须运用教育心理学中非常重要的「知识迁移」的技能,才能给出解答。
如果更广义地看,哪怕在一人独处的状态下,也可以玩这种游戏式的知识操练,实际上人类历史上很多智者都是这么干的,只不过它有一个更高大上的名字:思想实验。思想实验就是构造一个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假想情景,然后运用所学的知识,来设想事物在这个情景中的变化。在这样的操练中,思考者往往会得到比原先更为深刻的领悟。
三、设计式操练
所谓设计式的操练就是调用已有的知识,去通过设计某一种解决方案,来解决某个特定的问题。「设计」有一个非常流行的定义:「设计就是解决问题」。因此设计式操练的好处,就是迫使学习者为了解决某一个现实的问题,来综合性、创造性地调用知识。根据前文中的那张表格,「交错练习」(interleavedpractice)也是一种不错的学习方法,而设计对知识的调用往往是交错式的。因为设计的问题常常牵涉方方面面的影响因素(《形式综合论》),一个好的设计方案必须兼顾这些影响因素,这时就必须调用理解和控制这些因素的知识。而当我们发现缺少某方面必须的知识时,又会反过来促发我们对这些知识的学习。
像我国大学生机器人竞赛这样的活动其实就是非常好的提升个人知识和能力的方式。而像美国宇航局(NASA)甚至长期和美国高校的机器人团队展开合作,NASA方面认为,通过这种合作,可以使一些学生最终成为「下一代机器人研发工作组中的一员」(《高效学习——我们所知道的理解性教学》)。
总之,知识的操练,既是一种调用和提取,也是一种主动的建构,更是一种创造性的综合。知识的操练迫使我们对已有的知识进行更加深入地审视,对现实的情景和问题进行更加细微的观察,并且致力于创造两者之间的关联。它使我们不再固守书本,不再去做僵化地记忆,而是让我们去赋予知识以灵性,以更好地适应这个变化莫测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