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体学引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摘录
丁耘著
p14(《序言》,第1-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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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体学者,与其说近于本体论,不如说近于太一论。无论以何义理解道体,道之为一,不可掩也。而据道家者流,道与一又有差异。据有差异而又不能分离言,颇似西学“一”与“是”之关系。然道一之间,较一是之间近亦更近,盖道说出就是一;远亦更远,盖一无一有,一言一默。道一之际可谓较一是之际更为微妙。道体之为一,也可开“存有”之义,但并非出自联系动词之“是”。道体之为一,落入主谓屈折语中,即成为“是”。语言并非对哲学而言的先天之物,与其说语文导致如此,不如说道之为一,一之为是,乃语言现象学本身之哲学解释。无论如何,道体学与本体论之区别,即对应于道与一、一与是之区别。
道体之学,依先秦儒家性理学脉络,当名心性之学。在佛学、周易之玄学注疏及道家传统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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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儒家性理学渐为体用论所浸染。宋代之后,性理学之基本架构遂为体用论。即便有心排佛,亦不可去此架构。心性各有体用,以体摄用,合而言之,总名为道体学。体用论统绪,涵盖广大,发挥不断,转用益宏。宋儒发皇之,明儒益之以本体-工夫论,清儒据之判摄中西政教文明。晚清以降,西学典籍汉译颇丰,传统义理学名相整体渐生转变。本体一系名相,遂同西学Being/ousia/ontology一系metaphysics基本概念相呼应。有此一机,民国新儒家如熊十力等遂以“体用论”再述道体,一则以之分判儒佛界限,一则以之会通中西哲学。其后学如牟宗三,则更先会通中西,再据之分判儒佛各系。以存有问题为中心之“形而上学”遂登堂入室,俨然成为体用-道体论之本意矣。
道体论与本体论之分际,微妙而重大。极而言之,人类思想之基本分野可从中引出。即便分野或能会合,亦须澄清此分野为前提。晚清之后以西格中之所有工作,其根底在于混同中西思想之基本问题,混同道体论与本体论。此混同本身,不是简单的错误解释。大势如此,非个人可造就,亦非个人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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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儒家典籍,道体学之要,无非在《四书》与《易》之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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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之可总论五书天人之序如下:《易》由天及人,《论》、《孟》、《学》由人及天,《庸》则正在天人之际,以天生人,以人成天。以性理学论,《易》由性体及心体,《论》、《孟》等由心体及性体。《庸》则心性周流。道体或可从天行悟,或可从心行悟。心体即性体。心体性体通一,是为道体。从天行所悟之道体本不在心外,从心行所悟之道体亦不在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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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体之基本歧义,在虚静、活动、存有。儒家较重后二项,道家较重前二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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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体一也。道体者,虚静也,活动也,存有也;即虚静即活动也,即活动即存有也,即虚静即活动即存有也。
道体学之统在一,其宗则有三也。
三宗者何?以理言之,或以虚静为宗也,或以活动为宗也,或以存有为宗也。以事言之,或以心为宗,或以理为宗,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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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气为宗。理事不一亦不二。心宗大本在虚静,无善无恶是也;而下摄活动,感通是也,思维是也。理宗大本在存有,天理是也,名理是也;而上归虚静,无是也,无无是也;下摄活动,不已是也,流行是也。气宗大本在活动,氤氲是也、不息是也;而上通虚静,太虚是也;下摄存有,条理是也、成性是也。
三宗如是,而其史则逐一兴替,迭为宾主。大体先秦三宗浑融,略有短长。如庄学有玄理也,有气论也,亦有心学也;而其理气之说为长,心学为短。心学虽短,不碍其有将迎、心斋之说。理气虽长,要以虚寂为主。如孟子有养气之说也,有理义之说,有尽心、存心、不动心之说也;而以心学为长。其心含性理,非虚寂者也。荀子有治气养心之说也,《管子》有心术精气之说也,而其理学为短。《荀》、《管》之心,皆主虚义也,而《荀》较《管》能含实理。周秦汉初之儒典,如《易》、《庸》等,亦不出虚静、活动、存有之义。生生不息,活动也;自强不息,活动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即虚静即活动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即活动即存有也。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虚静也;纯亦之不已,活动也;至诚不息,活动也。不诚无物,存有也。故诚体即虚静即活动,即活动即存有。气主活动,《易》主不息,《庸》主不已,故以气论通《易》、《庸》固显而易见也,而理、心之说亦无不在焉。理宗注《易》反较气宗为长,王弼以乾坤为无形之德,盖名理也。程子以“所以一阴一阳者”为道,盖天理也。《易》以“复”见天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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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艮”则《易》之心术也。《庸》之中和,心也,心术也;尽人物之性,理也,亦心术也。故周秦道学,三宗浑融,有所短长而未尝分野也。汉家既兴,三宗乃分立迭兴。汉气宗胜。董学、诸纬,乃至郑学,皆气宗也。魏晋理宗胜。玄学,理宗也。名理亦理宗也。以名理去名理者亦理宗也。故郭子玄主无无者,盖以名理推之也。非如张横渠,径主一气也。内学诸教,贤首以空为理,天台以观空有之中道为心术。宗门则心宗也。内学难择哉。三藏十二部,八万四千法门。故弘法必始于判教。天台判五时八教,而汉传内学,终以心为宗也,后世所谓真常唯心是也。内学虽未必皆如是,而排佛者固以之为内学之要也。故伊川曰:”圣人本天,释氏本心。”
大抵理宗辟气宗,心宗辟理宗,气宗辟心宗。宋学既兴,必因横渠气宗辟佛。亦必因二程之理学屈气宗。朱子集理宗大成,阳明集心宗大成。辟王学有力者气宗也,蕺山摄心归气,船山集气宗之大成也。船山之后,道体之学未见新生面。清儒重经史,晚清重事功实务,以道之迹耳。王学承担本体太易,流于虚诞。明清鼎革以来,诸儒反之器用实学中求道。器用即道之所在也,此正船山之所涵。故清学虽未如船山直论义理、直探道体,而重器用实务,其实未必不合船山之旨。唯器识、气节、性理则远逊耳。盖道虽遍在器用,而非器用可全摄者也。
道在自身为道体,道在万物为器用。西学虽见道不切不圆,亦自有其本体。存在是也,“是”是也,“太一”是也。故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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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亦无非本体在自身之学,本体在万物之学也。“是”散在万物,诸范畴也。因诸范畴而有诸科学。“是”在其自身,归根结底为是体、为本体。据此是体而有第一哲学、形而上学也。而道体至大无外,本体不外乎道体。故哲学亦不外乎一统三宗。
西学有以一为统者,前苏格拉底诸派及柏拉图派是也。有摄一入“是”者,亚里士多德是也。西学之统,盖在一、“是”之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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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统明而宗晦,述道一者多,而三宗之辨,蕴而未发。宋学既兴,宗著而统晦。理气心性之说盈天下,而其之所以名一者,黯然不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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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生立道一,破判析之方术。道物、体用、一多,皆立于判析也。故颇判析之术者,在于破道物二本(慎子)、虚物二本(关老)、一多二本(惠子)。唯其外杂篇后学未醇,未颇体用天人二本,虚物或亦不能一也,唯能容物,不能成物也。注庄转庄者,王弼破言有二本,未破体用二本;郭象破有无二本,未颇天人二本;张横渠破虚气二本、有无二本,据此于体用二本有所破也。然而未破天人二本、心性二本,故仍未彻破体用二本矣。然于虚静有所拒排。盖唯见即活动即存有,未见即虚静即活动也。后儒各宗多如此,道自显隐,未可轻议也。唯依《易》之经传纬者,立虚无感动、圣人凿开虚无之旨,盖于虚物二本、天人二本皆有所破也。然易立三义,未归一体,是犹有微憾焉。三义参而一贯,显隐别而无间,道体之义方备。道体之义,备于道、一、二之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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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本之说,虽大哲不免,中外皆然,何耶?盖二本实根植于天命之性者也。天地成位,而性在焉。充其性可参天地者,性与天地未一而可壹也。此处应机取道西学,复归中体,略示斯旨。
西学之大宗,莫过于柏拉图氏。柏氏之学,意丰统繁,陈义高明,笼罩广大。然推究其学至于其了义、不立文字处,不过立“一”与“不定的二”为原。后世西学一切哲学原理,皆从此出,故西学亦有其一统三宗也。二本之学,出于一二之间,不得不然耳。
所谓一者,独一无二之谓也。柏拉图之“一”出自埃利亚学派。彼派云唯一存有,即此意也。而独一无二者,不可言、不可名也。言之则二,二则三,三则曼衍万物。庄生、老氏、辅嗣等释之详矣。柏拉图亦此意也。虽未衍以“一”之名言、义实,而其趋向不异也。埃派之旨,曰“唯一存有”,此言耳。希腊哲学所谓“言”,“是”之呈示与分化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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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一落于言,于希腊人即一系于“是”耳。一之不可名者,于庄生乃“一”与“言”二也;于柏氏乃“一”与“是”二也。故“一是”则曼衍万物,真独一则无也。唯希腊人畏无拒默,重其曼衍而已。新柏拉图主义解此独一为太一,了非万物,唯可示之以遮诠。而其曼衍万物,不以言诠,乃以“流溢”,无心而有此大用也。埃派立独一于言诠,而柏氏推其吊诡、衍其非一,后学依体起用,溢及万有。此皆有所见于道体矣。道体者,一也。一也者,破判析对待而后立也。柏氏之高明,在立判析而后破对待也。唯破立未彻,于无、一之对待,无立无破也,于一多之对待,破而未彻也。柏拉图之破诸对待也,坦然直下,充沛庄严,尽美也,然而未尽“善”也。盖破尽对待,当不落二本。然而以为诸对待不一而足,彼此并置,则已落彼、此二本。一既至高无上,别无伦类,则对待也者,归根结底一与非一也。一多对待既破,宗旨当定,一切对待当皆因之而衍。而其口传,又立一与不定的二为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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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一也者,独一无二之谓也。一与不定的二为原,则此一非真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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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柏拉图主义雅不欲立二本焉,故极重太一,其他努斯、宇宙灵魂等,皆衍于太一,为诸“一”也。其衍也绝不用“二分”,盖不许以“分裂”为原则,黑格尔有憾焉。唯黑格尔之路,从一既分为二(所谓“绝对的分裂”)出发,以为二(意识)之直接也者,归根结底为一(精神)之分,故仍从一出发,未真从“二”出发也。唯现象学兴,乃真从二(意识、绽出、想象力、分裂、欲望、生命等)出发也。
新柏拉图主义知一本也,而乏即用见体,即二见一之术,普罗提诺固知当有此术,而唯偶入太一,曰“出神”,实无次第,义袭之也。学园后学知不当举一废二矣,而并列一、二,患在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