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观风望气”:杨成凯先生的版本学理论与实践
张丽娟
杨成凯先生(1941-2015)以学者、藏书家的身份涉足版本学研究,在古籍版本学界久享盛名,生前为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全国古籍保护工作专家委员会委员,著有《汉语语法理论研究》《闲闲书室读书记》《人间词话门外谈》等。《古籍版本十讲》(以下简称《十讲》)为杨成凯先生遗著,经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向辉先生整理,2023年4月出版发行。本书以流畅通俗的语言、精彩纷呈的案例,解说古籍版本鉴赏与收藏中的实际问题,为读者提供古籍收藏、研究的门径。又以毕生的版本实践为基础,加以深厚的学养、独特的眼光,对古籍版本学理论问题深入思考,其观点亦极具启发意义。读《古籍版本十讲》,追忆与先生交往中亲历的版本故事,更深刻感受到杨先生版本学研究的独到之处。今略述所知,与读者共享。
杨成凯先生
一
我没有机会把不同的本子放在一起仔细比较,这一点请你验证一下:仔细比较版片断裂情况和字体细节,看看那三部书是不是同一副版片,是不是三(署名改汪氏之本)在后,而二(署名未改之本)在前。要多看一些叶子,因为后印时很可能有补版,要排除补版的干扰。如果是同一副版片,只要各卷第一叶没有换版,那么更改署名处字体必有特殊:可能颜色不同,往往墨色深,也可能字体有差异,或有歪斜现象。(《十讲》,266页)
重温此信,除了惭愧于自己当时的浅陋无知,更深深感激先生的循循善诱,不厌其烦。他几乎是手把手地指导,使我对古籍不同印本的差异及其鉴别有了更深刻的体验和认知。关于文瑞楼本《青邱高季迪先生诗集》各次印本的关系,郭立暄先生在《中国古籍原刻翻刻与初印后印研究》中已有详尽的调查比勘,可证杨先生同版不同印本的判断;其中还有更复杂委曲之处,为我们讨论所未及(详参郭著364页)。古籍版本研究的复杂性及其魅力正在于此,或许这也是杨先生对古籍版本着迷的原因吧。
还有一件事令我印象深刻。2013年2月间,杨先生写信要我帮他查北大藏赵氏小宛堂本《玉台新咏》的问题:
有件事若方便,请看看贵馆所藏向达藏徐乃昌旧藏之明崇祯赵氏小宛堂刻《玉台新咏》,书后有陈玉父跋“唐花间集已不足道”之“花”有没有墨笔描改。贵馆藏此本我97年看过,印象已经模糊了。此本50年代借给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出版了,但是看影印本看不出“花”字是否经人描改。这个字作“花”是对的,但是徐本后印补版,补刻为错字“苗”,独独徐本作“花”,很是蹊跷。如果不是手写描改,莫非陈跋是另配的叶子,好像也不可能。陈跋版片下方残损,系补刻,故有错字。(2013年2月18日杨先生致笔者信)
经调阅原本后观察,北大本“花”字果然是墨笔填写,对光可见明显的剜纸割补痕迹。另有一处“盈”字,他本作“乃”,此处虽无剜纸痕迹,但“盈”字字形有异,似亦经描改。我将此情况报告杨先生,他回复说:
此后叙是原版,但是下方行末损坏,修补出现错字。我的一本末字“盈”明显由“乃”填补而成,弯勾一直进入“皿”字。次行“以”字磨去,墨补写为“異”,其实原版是“鲜”。“花”是磨去原字墨写。因为用的是厚黄纸,墨色不易分辨。“盈”原版下面的“皿”字是四个垂直竖道,横道平直,跟上部分界明显。看影印本徐本“皿”字差别明显,“皿”字很小,蜷缩在一起,弯勾跟“皿”相连,似乎是磨去一部分。“花”、“鲜”二字错为“苗”、“以”,要错同错,要不错同不错,所见各本皆然。磨改原文,干扰观察。(2013年2月20日杨先生致笔者信)
二
藏家通例是贵古贱今,醉心于千元皕宋。其实买书只看宋、元本最为省事,那些书到今天几乎本本都记在“帐”上,像样的只有那么几百种而已。相反,要想在众多清刻普通书中别择佳本,却不那么容易,很大程度上,要投身书海认真地看书学习,依靠博闻多识练就识之于碔砆的伯乐眼光。因难以见巧,藏家识见之高下也就体现在这里。看看王欣夫先生的《蛾术轩箧存善本书录》对诸多清本鞭辟入里的阐述,不能不由衷地赞叹前辈功力之深厚。(269页)
三
名义上是一个版本,其实它包含着的是可能有这样那样不同的一些印本,而不是本本如一的一个整体。用我们今天的眼光看,古书刻本的一个版本,至少有几次印本,很可能还有第一版、第二版、第三版等几个不同的版次。……对于古书的版本鉴定来说,一个版本可以包括多种印本,不同的印本之间可以有内容或形式方面的差异,这无疑对版本学工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我们看到一部书,不仅要知道它是哪一个版本,还要知道那个版本有没有不同的印本,如果有不同的印本,怎样把它们区分开来。一个版本的不同印本间除了内容和形式方面的差异以外,传世数量也会有所不同。了解了这些情况,就能更为正确地评定一部书的价值。(26页)
四
杨成凯先生的版本学研究还有一个重要特点,即《十讲》始终贯穿的“内容”“形式”“流传”三要素综合统一的理念。“形式”,指的是古书的版式、字体、雕工、纸墨等外在形制因素,传统的版本学研究讲究“观风望气”,即通过古书的外在形制特征判断其版刻时地。“内容”,包括古书卷数多少、内容完缺、文字异同、文本校勘等,即从古书的内容来观察一个版本的特征,从而对此版本作出判断。“流传”,指的是传本数量多少,珍稀程度如何。内容、形式、流传三要素,构成了杨成凯先生版本学研究的基本面。
在《面面观》开篇,杨先生首先提出版本学研究的三个重要组成部分:
他对版本与印本关系的考察,也主要从内容、形式、流传三方面着眼:
古籍版本学的工作起步于研究一部部古书的价值。分析古书的价值要从内容和形式两方面入手,传本数量多少也是需要考察的重要因素。也就是说,内容、形式、流传是一部古书的三个价值因子。(第10页)
对于前人版本研究中内容与形式各有侧重的问题,杨先生始终坚持的是“内外双修”:
一部古书跟所有对象一样,最重要的两个方面是内容和形式。全面的版本研究需要内外双修,内是内容,外首先是形式,版本研究的基本观察点就在内容和形式这两个方面。(第4页)